在山東省龍口市人民法院，有這樣一群人——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他們以“招聘干部”身份進入法院，1996年被取消法官身份統(tǒng)一轉(zhuǎn)為輔助人員。他們臨近退休，兢兢業(yè)業(yè)，待遇不高，他們干勁十足，沒有職級，也沒有怨言。

溫湯煮酒酒愈香，慢火烹茶茶更濃。經(jīng)過時間的沉淀和檢驗，他們身上的品質(zhì)歷久彌新。他們像老酒、像香茗，只有走近他們，了解他們，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……

李培軍：

從臺前到幕后

前腳剛交接完手頭未辦理的案子，后腳又立即進入輔助人員的工作狀態(tài)，訴前調(diào)解、外出調(diào)查取證、填寫送達回證表等，這一干就是二十來年。

1996年，李培軍與同一批進入法院的人員面臨著一個抉擇，走還是留。

留下來，意味著要接受由法官變?yōu)檩o助人員、工資待遇大不如前的狀況。

李培軍決定留下來。當年在部隊他就自學法律，退伍后他懷著一顆對法律的赤誠之心進入法院，真要辭職了他能干什么？李培軍沒想過。

煙抽了一根又一根，“只要能留在法院，做輔助就做輔助吧！”李培軍決定服從組織安排。

前腳剛交接完手頭未辦理的案子，后腳又立即進入輔助人員的工作狀態(tài)，訴前調(diào)解、外出調(diào)查取證、填寫送達回證表等，這一干就是二十來年。

“當時我還特意觀察了老李好幾天，怕他鬧情緒，想著給他做做思想工作，結(jié)果一看他，啥事兒沒有?！碧岬疆斈昀钆嘬娹D(zhuǎn)崗時的狀態(tài)，民二庭同事劉國宏打趣道。

2018年9月27日，吃過早飯來到辦公室，李培軍照例先打開窗戶，然后給自己用舊了的茶杯里撒上些許茶葉，等著水開。

還未到上班時間，李培軍已接到三通當事人的電話，他戴上老花鏡用筆在日歷上勾畫著，告訴他們哪天來法院，對方一一記下。

熱水壺的開關(guān)彈起，李培軍將水沖入茶杯，茶葉隨著水流升騰起來。

李培軍拿起案頭的幾本案卷，認真核對著當事人的姓名、該案適用的法條和涉及賠償?shù)目铐棥?/P>

“下午要接待個當事人，隨后和書記員去趟銀行，調(diào)取一些資料，這基本上就是今天的工作?！崩钆嘬娤蛴浾呓榻B，他是1987年來的法院，今年59歲，明年8月退休?！拔业墓ぷ骱芎唵?，沒啥技術(shù)性。”

李培軍這么說，可庭里的其他同事卻不這么認為。

熟悉他的人都知道，李培軍在破產(chǎn)案件處理上經(jīng)驗豐富，雖然不能辦理案子，但經(jīng)常能看見他在辦公室為了一個法律問題一遍遍地翻閱資料、查閱法條。他上了年紀，眼睛不好使了，可咬文嚼字的功夫一點不輸年輕人。

破產(chǎn)案件最讓人頭疼的是職工工資問題，李培軍經(jīng)常接到職工抱怨：“你們再不給我解決工資問題，我們可要上訪了！”“房產(chǎn)公司沒了，我家房子怎么辦？”面對這樣的當事人，李培軍總能把法、理、情巧妙結(jié)合，做好安撫解釋工作。破產(chǎn)案件接訪工作量巨大，為了有效安慰和疏導上訪戶，防止矛盾激化，接訪工作從早到晚是常態(tài)，帶病上班、不能準點吃飯對他來說成了家常便飯。

李培軍患有嚴重的低血糖，在他的衣服口袋里，總裝著幾顆糖，“我們擔心他的身體，經(jīng)常提醒他注意健康。可他總是輕描淡寫，說不礙事不礙事?！泵穸T額法官宋玉娟說。

“老李當過兵，黨性強，任勞任怨?！泵穸ネラL孫發(fā)遠對記者說，今年7月發(fā)生的一幕，讓他特別感動。

這是一起企業(yè)破產(chǎn)重整案，涉及24家企業(yè)，前期的程序性工作，全部由李培軍來做。由于案件復雜，法院決定召集這24家的法定代表人召開企業(yè)重整破產(chǎn)會議。選址、聯(lián)絡(luò)、現(xiàn)場布置等后勤保障由李培軍來負責。會議如期舉行，當孫發(fā)遠坐在主席臺上召開會議時，無意間瞥見了在會場后面角落里坐著的李培軍，他認真地聽著，記錄著。等會議結(jié)束合影時，李培軍又躲得遠遠的。

“他就是這種人，你感覺不到他的存在，卻又無處不在?！睂O發(fā)遠說。

李新德：

法庭里的“司務長”

李新德常說，基層的糾紛大多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，當事人滿腹委屈，甚至大吵大鬧，可作為法院人要理解，要更加理性。

9月28日早晨5時，簡單地洗了把臉后，李新德穿上一件黑色薄外套，提著一個大袋子出了門。

天剛蒙蒙亮，離李新德家不遠的馬路牙子上，早早就擺滿了琳瑯滿目的各種新鮮水果蔬菜海鮮。喇叭聲叫賣聲混雜在一起，小商販們站在路邊，招攬著過往的行人。

李新德像往常一樣，在各個攤位前轉(zhuǎn)悠，笑嘻嘻地同商販們打招呼。他既不問價，也不討價還價，拿起一把蔬菜左右翻看，新鮮的裝袋結(jié)賬，不稱意的放下往前走。

每完成一筆交易，李新德都從口袋里掏出紙筆記錄下來。他是這里的?？土?，他家住在龍崗人民法庭背后，他給家里買菜，順便給法庭買。

多年來，賣菜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，李新德卻一直在這。新來的商販說他是個顧家好掌柜，老商販以為他是某個單位的司務長。

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，法庭人少，沒有專門的采購人員，雇傭的廚師常常記錯賬，外出買菜也耽誤做飯時間，李新德就主動承擔起了采購這份工作。每次回到辦公室，李新德都會將兜里紙條上的交易記錄謄在賬本上。每個季度將賬目統(tǒng)一送去機關(guān)報銷。

到了上班時間，李新德?lián)Q上制服，對著鏡子將衣角拉得周正，他是龍崗法庭的法官助理，此時距離他退休還有不到半個月。

“李老師，這幾個案子您看看，能調(diào)就先調(diào)一下。”李新德泡茶的間隙，龍崗法庭員額法官劉琳琳送來7份案卷，李新德高興地接過來。

李新德喜歡做訴前調(diào)解工作，他覺得調(diào)解是實現(xiàn)案結(jié)事了的最好方式。從1987年進入法院至今，李新德前后在三個派出法庭工作過，多年與老百姓打交道的經(jīng)歷讓他變得極具親和力，見誰都一副笑臉。

李新德常說，基層的糾紛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，當事人滿腹委屈，甚至大吵大鬧，可作為法院人要理解，要更加理性。法院辦案要分清是非，也要化解矛盾，“就案辦案”、一判了之效果往往不好，而調(diào)解結(jié)案能讓當事人雙方在情感上冷靜下來，可以讓當事人有效溝通。法庭調(diào)解室里，常常能聽到李新德苦口婆心的調(diào)解，然后是當事人大笑著握手言和。

“李老師是我們龍崗街道的‘活導航’，沒有他不知道的地兒?！鄙衔?0時左右，龍崗法庭書記員遲秉琪開車在樓下等著李新德，兩人要去街道派出所補充一些材料。

遲秉琪說，庭里的年輕人都喜歡跟李新德一塊外出，李新德跟街道各部門的人都熟，啥事都好辦。

李曉菲在龍口法院已經(jīng)工作8年了，現(xiàn)在在執(zhí)行局工作，她對父親李新德的評價是“沒有啥”“太平凡了”“有點傻”。

李曉菲說：“他把法庭當家，當年法庭后面蓋好了樓房，他就立馬在那買了，說是在家就能看到單位。每天早出晚歸待在單位里，周末有時也去。工作這么些年了，不是我上次非拉著他跟我媽出去玩，他才不肯休假呢！”

10月15日是李新德的退休時間，談起退休后的打算，他想了想，“如果法院覺得我有用，還是希望能被返聘回來?！闭f罷，又咧開嘴笑了起來。

王承武：

沖鋒在前的老小伙

“執(zhí)行工作干好了就是一門藝術(shù)，皆大歡喜?！蓖醭形洳粩嗟乜偨Y(jié)經(jīng)驗，促使很多案件當事人自愿達成執(zhí)行和解。

王承武最近總是睡不著。

每天晚上他都會想一些事情——面對當事人時的態(tài)度方法、外出執(zhí)行時的質(zhì)量效率以及關(guān)于明年自己的退休。

王承武是龍口法院的執(zhí)行員，干執(zhí)行工作已有26年了，在他看來，這26年，執(zhí)行工作發(fā)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，尤其是執(zhí)行信息化建設(shè)和大數(shù)據(jù)的廣泛應用，可到現(xiàn)在他還不會使用電腦。

“家人都說我都要退休的人了，還折騰什么?？墒乾F(xiàn)在年輕的執(zhí)行員坐辦公室里輕點鼠標就能完成工作，我不折騰行嘛！”王承武立即向黨組打報告申請了一臺辦公電腦，黨組很快批了下來。

“小焦，教我怎么進入查控系統(tǒng)?！薄靶〗?，幫我查個賬戶。”同屋的書記員焦建清成了王承武的輔導老師，一遍又一遍，程序步驟記錄在案，焦建清教得好，王承武很快出了師。

王承武在部隊待了13年，1992年轉(zhuǎn)業(yè)后，他選擇了法院執(zhí)行局。說起為什么選擇法院，他心直口快：“法院是講道理的地方，是實現(xiàn)公平正義的地方?！?/P>

他喜歡執(zhí)行工作，起初，他覺得執(zhí)行工作簡單粗暴就可以解決問題。

剛到執(zhí)行局，急性子的他事事沖在最前面，在執(zhí)行時遇到過被執(zhí)行人放狗咬人、點汽油瓶、脫衣服耍無賴等行為，甚至還有一次他破門而入迎面就砍過來一把菜刀，好在他反應快，奪了刀控制住被執(zhí)行人。

而今成了老執(zhí)行員，他不再推崇這種“以剛克剛”，他現(xiàn)在更講究方式方法。再帶隊出去，他要么披著便衣先敲門麻痹被執(zhí)行人，要么進入被執(zhí)行人家中首先把目光所及的危險物品收起來，然后就是不厭其煩地做被執(zhí)行人的思想工作。

“干執(zhí)行這么多年，感覺都有職業(yè)病了。”王承武說，有時碰上不講理的當事人，軟硬不吃，覺得自己的頭發(fā)“噌”的一下都豎起來了，感覺自己肚子里腸子都絞成了一個疙瘩。每每此時，他立馬先停止對話，出去找個空地走幾圈，等冷靜下來再接著說。

“執(zhí)行工作干好了就是一門藝術(shù)，皆大歡喜?！蓖醭形洳粩嗟乜偨Y(jié)經(jīng)驗，促使很多案件當事人自愿達成執(zhí)行和解。

前不久的一起供貨糾紛的案子，法院判決收貨方支付供貨方10萬元貨款。案子進入到執(zhí)行階段，收貨方向王承武抱怨，收到的貨物質(zhì)量存在問題。王承武核實后，開始不斷給供貨方做工作，電話里沒說通，王承武一遍遍往供貨方公司跑，在王承武的努力下，供貨方最終同意讓步，和收貨方達成了執(zhí)行和解，雙方都為王承武送來了錦旗。

“王老師多年一直保持著軍人氣質(zhì)，雖然快退休了，但是一點也不服老，像個老小伙子。我有時勸他，歲數(shù)大了，別太拼，他說‘我得帶隊啊，我得帶著伙計們干?！眻?zhí)行一庭執(zhí)行員張世臣的語氣里滿是敬佩。

下午時分，在接到一條財產(chǎn)線索后，王承武又要出發(fā)了。他跨進法院大院里那輛手動擋的老越野車，打火，發(fā)動，掛擋，加油，車身左右顛簸了兩下后，又穩(wěn)穩(wěn)地上了路……

范基祿：

在法院的最后一天

看著當事人30年后見到自己仍然像親人一般，范基祿想，選擇在法院工作不就是圖個心安嘛，自己看不過去的事，想想辦法，努努力，把事情往最好的方向促成，這不就是自己工作的初心？

9月30日，是范基祿在法院工作的最后一天。

坐在辦公桌前，電話還是一個接一個。

“范法官，我是當事人楊某的律師，我們現(xiàn)在過來？”“好的來吧?！?/P>

“范法官，我的案子啥時候結(jié)？”“就這兩天，你再耐心等等?！?/P>

……

坐在對面桌子的員額法官劉偉笑著說：“范老師你這哪像是退休前一天啊，比平時還忙。”范基祿也笑：“當事人哪里知道我要退休了?！?/P>

范基祿是“劉偉法官工作室”的法官助理，工作室成立之初，為了幫助年輕法官、助理、書記員更好成長，他被調(diào)了過來。工作室清一色的女同志，年紀最大的員額法官劉偉才36歲，還沒有范基祿的女兒大。其他的助理和書記員都是“90后”，花一樣的年紀。

范基祿和她們一起討論案情，分享自己的調(diào)解經(jīng)驗，交流如何寫好判決文書。

“范老師是我們工作室的寶貝，有他在我們心里就特別踏實?！眲フf。

范基祿1987年到法院工作，先后在幾個派出法庭工作，后又調(diào)回龍口法院。隨著年齡增長，高血壓、糖尿病也隨之而來，加上2016年11月做了個心臟支架手術(shù)，他的身體大不如前。

他有時在想，在法院待了一輩子，圖個什么？直到前兩天遇到了30年前一起案子的當事人，他才想明白。

9月26日下了班，范基祿吃過晚飯后去公園散步。迎面走過來一對老兩口領(lǐng)著孫子，目光交錯之后，老兩口又折了回來。

“您是之前東江人民法庭的那個范法官吧。我們是您一個案子的當事人，離婚案，是您給勸和了。沒想到在這兒碰見您！”對方很激動，老頭還拉住了范基祿的手。

范基祿很快想到了1988年他辦的這起案子，當時雙方鬧離婚鬧得很兇，旁邊也是這么高一個小孩子，不停地哭。

當時因為家庭矛盾，男方動手打了女方，女方家里比較氣憤，把女方的財產(chǎn)都搬回了娘家，鬧著要離婚。雙方惡語相向，看上去絲毫沒有挽回的余地。

范基祿那會兒剛參加工作不久，也沒啥經(jīng)驗，給雙方做工作，雙方根本不領(lǐng)情。去過幾次當事人家里，范基祿注意到他們唯一的孩子不說話，就是哭。

“小孩太可憐了，父母要離婚，對他一輩子都會有影響?！狈痘摶貞浧甬斈甑氖抡f道，“我就去找了村委會，一起做工作，女方不讓男方進家門，法官和村干部可以去，我們就往女方家里來回跑了四五趟，最后讓男方寫了個保證書，雙方才和解了?！?/P>

看著當事人30年后見到自己仍然像親人一般，范基祿想，選擇在法院工作不就是圖個心安嘛，自己看不過去的事，想想辦法，努努力，把事情往最好的方向促成，這不就是自己工作的初心？

范基祿的女兒嫁到了外地，她掛記父親的健康，一直想讓他過去住段時間，還能看看大孫子，范基祿答應了。9月30日下午，交接完手頭的工作，范基祿開始收拾東西。

范基祿情緒不高，想走又想留，手里的動作磨磨蹭蹭。本以為是個依依惜別的場景，可不知誰提議下班了去吃頓烤肉來歡送范老師，讓辦公室又熱鬧起來。

飯桌上，小姑娘們你一言我一語。“范老師你永遠在我們心中”“范老師你的音容笑貌永存”，逗得范基祿哈哈大笑。她們用年輕的方式表達著離別的不舍，同樣，范基祿也舍不得她們……